第五百五十三章 大渎入海处遇故人-《剑来陈平安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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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源依旧没有走下桥,目送那个年轻人向西远游。
李源回了凫水岛,都没敢去碰一下玉牌,只敢小心翼翼得快速抽出那封信,火速寄往狮子峰。
一旬过后。
李柳重返龙宫洞天,见着了战战兢兢的水正李源,破天荒给了个正眼和笑脸,说总算有点功劳了。
听到这句法旨,李源差点膝盖一软就要跪地,这辈子头回有热泪盈眶的感觉。
李柳收起了那块螭龙玉牌,随手抛给李源,让这位济渎水正拿去祠庙供奉起来便是,帮着凝聚香火精华。
李源趴在地上颤声谢恩。
只是李柳已经去往南薰水殿。
沈霖见着了她,伏地不起,泣不成声。
李柳伸手一抓,将这位水神娘娘的一副金身剥离出来,然后伸手按住金身头颅,刹那之间,金身之上千万条细微裂缝便一一弥合。
李柳手腕微坠,将金身砸回地上沈霖的皮囊当中。
李柳坐在凉亭长椅上。
沈霖始终伏地不起,都不敢抬头。
李柳说道:“辛苦了。如果没有太大的意外,以后你来做济渎灵源公。”
沈霖颤声道:“奴婢绝不敢有此奢望!能够继续守候南薰水殿千年,奴婢已经心满意足。”
李柳皱眉道:“嗯?”
沈霖不敢再有半点违逆,立即以头重重磕地,“领法旨!”
李柳站起身,转瞬之间,消失无踪。
沈霖就那么一直以大礼伏地,久久没有丝毫动静。
直到李源大摇大摆走入避暑行宫,来到凉亭这边,沈霖这才缓缓起身,恍若隔世。
李源腰间悬配那块“三尺甘霖”玉牌,挺起胸膛,走路带风,进了凉亭,朝那个好似失魂落魄的水神娘娘挤眉弄眼,用手指点了点腰间那块玉牌。
瞅瞅,这是啥?
沈霖对李源的动作,视而不见,她犹豫了一下,一屁股坐在长椅上,依旧神色恍惚,喃喃道:“李源,我可能要当济渎灵源公了,你信吗?”
李源好像挨了火龙真人一记五雷轰顶,呆若木鸡了许久,然后蓦然抱头哀嚎起来,一个后仰倒地,躺在地上,手脚乱挥,“为啥不是我啊,已经没了几千年的灵源公啊,大渎公侯,咋就不是任劳任怨的李源我啊。”
沈霖虽然是心神失守,才说了此事,不过她不后悔泄露天机,水正李源迟早都是要知道的,与其藏藏掖掖,到时候让李源更加崩溃,还不如开门见山,早早道破。
不然双方心结更大。
李源挺尸一般,僵硬不动。
沈霖有些无奈。
李源抽了抽鼻子,脸上总算有了点生气,闷闷道:“恭喜沈夫人荣登灵源公之位。”
沈霖笑道:“以后再来南薰水殿逛荡,少逗弄这边的随侍女官。”
李源又开始双脚乱蹬,大声道:“就不,偏不!”
李源彻底消停下来,可怜兮兮道:“我要去求老真人,卖给我一大罐后悔药,吃撑死我算了。”
沈霖柔声笑道:“济渎封正一事,也没作准呢。”
李源转过头,使劲摩挲着地面,眼神痴呆,委屈道:“你就可劲儿往我伤口上撒盐吧。”
沈霖怔怔出神,感激火龙真人,也感恩那位客客气气、礼数周到的年轻人。
李源突然一个蹦跳站起身,竟是直接破开了龙宫洞天的天幕,进入大渎水中,去追那个没良心的陈先生了。
大渎之畔。
陈平安正在掬水洗脸。
突然探出一颗脑袋,由于太过无声无息,陈平安差点就要出拳。
看到了是李源后,才敛了骤然间如洪水倾泻的满身拳意,笑问道:“怎么来了?”
李源来到岸上,笑问道:“陈先生累不累,我帮你背竹箱吧?揉揉肩膀敲敲背儿?”
陈平安有些头皮发麻,苦笑道: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李源蹲下身,一把抱住陈平安的腿,干嚎道:“陈先生要不要水丹啊?需要的话,我这儿有两瓶,搁我这儿就是个累赘啊……”
他娘的李大爷还要脸干啥?今儿就不要脸了!
沈霖当她的灵源公便是,济渎按律是还可以有一位龙亭侯的,虽说品秩是差了点,可其实龙亭侯不归济渎首神灵源公管辖,只是龙亭侯的掌管水域,稍逊灵源公而已,井水不犯河水,一东一西,共管济渎。
陈平安只得蹲下身,无奈道:“再这样,我可就走了啊。”
李源松开手,坐在地上,轻声问道:“陈先生,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啊?”
陈平安笑道:“你知道的,我肯定不知道。我只知道李姑娘是同乡,某个捣蛋鬼的姐姐。”
事实上陈平安到现在还是没猜出李源的身份。
至于南薰水殿在龙宫洞天的地位高低,陈平安也不愿意去深究,只依稀猜出那位沈夫人,应该在龙宫洞天的众多水神当中,身份特殊,毕竟是管着一座“水殿”。
李源也没敢多说。
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,连那块已经供奉在祠庙的螭龙玉牌都给自己弄没了。
李源黯然神伤。
陈平安只好陪着他一起坐在地上,背靠竹箱,轻声道:“我能帮上什么忙?说说看?只要是可以答应的,我不会含糊。”
这下子轮到李源开不了口。
其实这趟破例离开水龙宗地界,就只是心里边不太痛快而已。
还真不是就一定要争取被封正为济渎龙亭侯,因为李源心知肚明,人生道路,擦肩之人可赶上,错过之事不可追。
不过李源贼心不死,觉得自己还可以挣扎一番,便眨着眼睛,尽量让自己的笑脸愈发真诚,问道:“陈先生,我送你两瓶水丹,你收不收?”
陈平安笑着摇头。
李源哭丧着脸,闷闷不乐,“就知道。”
陈平安取出两壶酒水,一壶从桥上买来的三更酒,一壶糯米酒酿。
处处买那仙家酒,是陈平安的老习惯了。
李源接过那壶三更酒,咣咣咣就是一通豪饮。
陈平安这一路都未饮酒,小口喝着家乡米酒,也不言语。
李源想起一事,早就做了的,却只是做了一半,先前觉得矫情,便没做剩下的一半。
是那块“休歇”木牌,他跟水龙宗讨要来了,只是没好意思送给陈平安,免得对方觉得自己居心叵测。
这会儿喝了人家的三更酒,便抛给陈平安,笑道:“就当是酒水钱了。”
陈平安借住那块木牌,笑道:“谢了。”
李源似乎也死心了,也想明白了,站起身,“走了走了,自个儿回家哭去。”
陈平安跟着站起身,抱拳道:“山高水长,后会有期。”
李源愣了一下,点点头,抽了抽鼻子,自怨自艾道:“此去归路心茫然,无数青山水拍天。”
陈平安也愣了一下,莫不是斗诗?我陈平安自己写诗不成,从书上搬诗,能与你李源唠嗑一天一夜都没问题。
李源委屈道:“瞅啥瞅嘛。”
陈平安喝了口酒,应该是自己想多了。
李源纵身一跃,去往大渎,却没有沉底辟水,而是在那水面上,弯来绕去,打道回府,时不时有一两条大鱼,被李源轻轻一脚踹出济渎几丈高,再晕乎乎摔入水中。
陈平安收回视线,觉得有些好玩,开始期待将来陈灵均的大渎走水,与这李源,应该会很投缘。
陈平安接下来的走渎,一路并无波折,沿途间歇有些小小的山水见闻。
曾有大船夜泊渡口,二楼有人夜间点灯,陈平安便望见一位官家妇摘下自己头颅,搁在桌上,手持象牙梳子,轻轻梳理青丝。
似乎察觉到了陈平安的视线后,她身姿倾斜,让那颗头颅望向窗外,瞧见了那位青衫男子后,她似有羞赧神色,放下梳子,将头颅放回脖子上,对着岸上那位青衫男子,她不敢正眼相望,珠钗斜坠,身姿婀娜,施了一个万福。
陈平安笑了笑。
妇人听见了婴儿哭啼,立即快步走去隔壁厢房。
陈平安便继续赶路。
那艘官家船上,非但没有鬼魅作祟的阴沉气息,反而竟有一缕文运气象萦绕。
经过一处临水村庄,陈平安见到了一个痴傻村童,便在他背后轻轻一拍,世间乡野村落,好像往往都有这样一个可怜人。
然后在夜幕中,陈平安悄悄去村子祠堂敬了香,然后在天井旁站了一宿,听着某些“家长里短”,做了些小事,天明时分才离去。
又一年冬去春来。
不知不觉,陈平安就走到了大渎入海的尽头。
先前那大年三十夜,依旧风餐露宿。
入海口有座大城,陈平安站在城中一座铺子前,有顾客与掌柜问那柑橘甜不甜,掌柜笑呵呵,来了一句,我说不甜你才买,那就不甜。
陈平安觉得包袱斋当得如此硬气,才算登堂入室。于是与那掌柜多买了一斤柑橘,只留下一颗,其余都放入竹箱后,行走在大街小巷,打算出了城看过了大渎入海的风光,就去婴儿山雷神宅的仙家渡口,乘坐渡船去往狮子峰。
握着柑橘,在街上缓缓而行,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,转过头,望向一条巷弄。
巷中有一位女冠,和一位年轻男子。
年龄相近,但是身份悬殊,一位是宗主,一位是宗门首席供奉的嫡传弟子。
那男子原先还有些奇怪,为何宗主要临时改变路线,来这满是市井气息的人间城池,现在终于知道答案了。
是等人。
一个寒酸落魄的游学书生?
陈平安没有转头继续前行,而是直接走向那条小巷。
贺小凉神色自若,笑道:“好久不见,陈平安。”
陈平安在小巷口子上停步,微笑道:“更久不见,就更好了。”
那站在自家宗主身后一步的男子眯起眼,虽未开口出声,但是杀机一闪而逝。
陈平安问道:“又是专程找我?”
贺小凉眼神复杂,摇头道:“不是专程,只是无意间撞见了,便来看看你。”
那个男子已经觉得天崩地裂,哪里还有什么杀心杀意,一颗道心都要碎得稀烂了。
在他心目中,身前这位神人一般的宗主贺小凉,两人看似只差一步,实则天堑横亘,他都生不出半点非分之想,而且宗主连那个徐铉都不假颜色,何曾对世间任何一个男子如此刮目相看?
贺小凉看着眼前这个青衫年轻人,她破天荒有些心神恍惚。
印象中,他好像一辈子都应该是那个穿着草鞋的黝黑少年,但是眼神熠熠光彩,又清澈见底。
不该是眼前这个人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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