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百九十五章 酒中又过风波-《剑来陈平安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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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韩俏色觉得太有趣,忍不住笑出声。一个真敢骗,一个真敢信。

    傅噤笑道:“云杪估计已经吓破胆了。”

    韩俏色没好气道:“不过是歪打正着,不算什么真本事。换成顾璨,一样能成。”

    顾璨摇摇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在书简湖,郑居中在浩然天下。

    都是很奇怪的事情。

    书简湖的一个好人,青峡岛的账房先生。一个魔道修士,却能在中土神洲开宗立派。

    本该格格不入,四周掣肘无数,保住立锥之地就已经登天之难。可双方还是入乡随俗,不但站稳脚跟并且大展手脚了。

    顾璨觉得比起这两位,方方面面,自己都差得太远。

    只说坐在眼前的这位大师兄,一样比不上。

    比不上傅噤的剑术,棋术。比不上师姑韩俏色同时修习十种道法的天赋。

    比不上师叔柳赤诚拼了命的四处闯祸,还能次次大道无恙。甚至比不上柴伯符身上那种亡命之徒的气息,别看柴伯符在白帝城混得不顺遂,其实最敢赌命。

    郑居中瞥了眼顾璨,微笑道:“能够肯定所有的朋友,敌人,是个好习惯。不过前提是擅长,而不是一味喜欢。”

    “所谓修心,就是一场炼物。别以为只有山上练气士,才会修心炼物,大谬。”

    “山下的凡夫俗子,其实人人都是炼师。对于心中喜好,都会不断加深印象,对于心中所厌恶,同理。韩俏色喜欢顾璨,就是万般好。傅噤讨厌柳赤诚,就是万般错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一场不知不觉的炼化。而这种不由自主,对于修士来说,如果不加约束,就可能出现心魔。所以傅噤先前所说不差,能够将两种极端,以不断的相互否定,最终成就某个肯定,才是更高一层的修心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看了看两位嫡传弟子。

    “傅噤,世界不可能是围绕某个人转动的。顾璨,世界又确实是围绕某个人而转的。”

    截然不同的两个结论,看似自相矛盾,其实无非是两种视角,世界看待个体,个人看待世界,相互为镜。

    郑居中希望开山大弟子的傅噤,不要眼高手低,远远没有目无余子的棋力,做人出剑,就别太清高了。

    小弟子顾璨,刚好相反,这些年,从白帝城到扶摇洲,顾璨一边疯狂修习各种道法神通,一边遍览群书,可是做事情还是太拘谨。懂得无形规矩越多,顾璨就越束手束脚。这样的顾璨,其实是走不出书简湖那片阴影的。所以顾璨的证道之地,不会是在浩然天下,只能是在蛮荒天下。

    “白帝城是路人皆知的魔道宗门,却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三千多年,我一直被视为浩然天下的魔道修士,而且我还是一位十四境修士。为何偏偏我是例外?连礼圣都可以为我破例?”

    郑居中指了指顾璨的脑袋,“真正的打打杀杀,其实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“老妪孱弱无力,摆摊贩卖,能与青壮收钱。妙龄女子,胆敢独自行走街巷中。为何?”

    傅噤答道:“天地神明,纪纲法度。”

    至于师父已经悄无声息跻身十四境,傅噤毫不奇怪,甚至都心无波澜。

    郑居中笑着摇摇头,“这哪里够。”

    傅噤开始深思此事。白帝城的传道授业,不会只在道法上。

    顾璨突然问道:“师父是在蛮荒天下跻身的十四境?”

    这可是夺取蛮荒气运的天大事情!

    就像刘叉是在浩然天下跻身的十四境,为何这位大髯剑修一定不能返回蛮荒天下?就在于刘叉夺走了太多的浩然气运。

    难怪文庙和礼圣,会对郑居中刮目相看。在蛮荒天下合道十四境,如果这不是战功,怎样才算战功?

    郑居中笑道:“过程有些凶险,结果不出所料。”

    顾璨抱拳道:“与师父道贺一声。”

    极有可能,是趁着托月山大祖身在蛟龙沟遗址,与穗山之巅的至圣先师比拼修为,文海周密身在桐叶洲,与崔瀺、齐静春斗法之时。

    韩俏色打趣道:“亏得柳赤诚不知道此事,不然他还不得乐开花。”

    柳赤诚此人,不是一般的失心疯,师兄的境界,就是我的境界,师兄的白帝城,就是我的白帝城,谁敢挡道,一头撞死。

    郑居中继续先前话题,说道:“粒民先生撰写的那部小说,你们应该都看过了。”

    韩俏色坐在门槛那边,举起一只手,“我没有啊,听都没听过的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看向那个师妹的背影。

    是自己太久没有代师授业,所以有些不知分寸了?还是觉得在自己这个师兄这边,言语无忌,就能在顾璨那边赢取几分好感?

    韩俏色如芒在背,立即说道:“我等下就去吃掉那本书。”

    当然是真吃,就是字面意思。

    师兄当年闲来无事,见她修行再难精进,曾经分心,在一处市井,为她“护道”三百年,眼睁睁看着她在红尘里打滚,蒙昧无知,浑浑噩噩,只说最后那几十年,韩俏色是那与落魄书生花前月下的富家千金,是那身世可怜的船家女,是路边摆摊,一个膀大腰圆的屠子,是仵作,是更夫,是一头刚刚开窍的狐魅。

    然后刹那之间,这些男女、精怪,最终在某时某刻某地,聚在一起,然后在她醒来之时的那个瞬间,同样是韩俏色,看着那些个“韩俏色”。

    除了面面相觑,还能是什么结果。

    这个学究天人的师兄,好像几千年的修道生涯,实在太“无聊”了,期间曾经耗费多年光阴,自问自答一事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谁都不会去想的问题。

    如何证明郑居中不是道祖……

    两个都看过那部书籍的师兄弟,各有答案,只是都不敢确定。

    傅噤说道:“学问文章欠讲究,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,邪魔外道?”

    顾璨说道:“朱子解经,自是一说,后人固陋,与朱子不相干?”

    郑居中摇摇头,与两位弟子提醒一句:“第四十八回。”

    两位师兄弟,都恍然。已经不用说了。

    书上有人说要纂三部书,一部礼书,一部字书,一部乡约书。

    傅噤思量片刻,点头道:“确实,天底下读书人不少,可不曾识文断字的人更多。”

    浩然天下的更多地方,道理其实不是书上的圣贤道理,而是乡约良俗和族规家法。

    门槛上的韩俏色听得脑袋疼,继续用细簪子蘸取胭脂,轻点绛唇,与那面靥相映成趣。

    顾璨开口提醒道:“可以仿张萱《捣练图》仕女,在眉心处描水滴状花钿,比起点‘心字衣’和梅花落额,都要好些,会是此次妆容的点睛之笔。”

    韩俏色嫣然一笑,轻轻点头,她相信顾璨的眼光。

    画卷上边,该打的架,不该打的架,都打完了。

    郑居中看了眼酡颜夫人和凤仙花神,问道:“如果你们是陈平安,愿意帮这个忙,怎么帮,怎么让凤仙花神不至于跌到九品一命,陈平安又能利益最大化?”

    事情,是百花福地的百年一评,由于先前苏子门下四学士之一的张文潜,对凤仙花大加唾弃,不喜其艳俗,将其贬为菊婢,而张文潜此人,极为骨鲠,为官清廉,登山修行之前,当了几十年的地方小官,口碑极好,才学更高,所以“肥仙”的这番评点,对凤仙花神而言,是一场近乎致命的飞来横祸。

    来自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,愿意为少女花神牵线搭桥,与年轻隐官寻求帮助。

    门口韩俏色,打算从书本上吃的亏,就从书本外找回来。

    她率先开口,试探性说道:“花钱买些诗篇,帮那凤仙花扬名嘛。如今文庙这边,又不缺饱腹诗书的读书人。陈平安又是文圣老秀才的关门弟子,随便找几位书院山长,讨要几篇诗词不难吧,都不用花钱,哪怕强拧出来的那些咏花诗词,水准不高,可只要数量一多,又是从文庙这边流传开来,终究是立竿见影的。”

    “实在不行,陈平安就去找那肥仙好了,好言相劝一番,不是要当年轻人吗,出剑都可以,假装要为少女花神打抱不平,理由都有了。福地花神评选一事,是白山先生,张翊和周服卿三人真正管事,其中张翊,如今好像就在鳌头山那边,陈平安就算在张文潜那边碰了一鼻子灰,也不问剑,那就找张翊,反正此人对老秀才的学问,是顶佩服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然就干脆找到苏子。先前不是说了,陈平安有那颗小暑钱吗?苏子豪迈,见着了那枚小暑钱,多半愿意美言几句。说不定喝了酒,直接丢给凤仙花神一篇咏花词,压过自己学生的那个言论了。”

    顾璨轻轻摇头。

    得不偿失。

    韩俏色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。

    郑居中说道:“愿意动脑子,总好过不动脑子。”

    韩俏色长呼出一口气。

    傅噤说道:“如此一来,且不说未必能成,就算成了,陈平安这笔买卖,别说赚,是大亏。张文潜本就是骨鲠书生,对陈平安,甚至是对整个文圣一脉,都会有些意见。”

    顾璨说道:“所以绝对不能绕过张文潜,尤其不能去找苏子。解铃还须系铃人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眯起眼,“否定他人,得有本钱。”

    傅噤早有腹稿,说道:“张文潜极为仰慕剑气长城,与元青蜀是莫逆之交,陈平安就用酒铺里边的无事牌,只取元青蜀留字那一块,就当是让张文潜帮忙带回南婆娑洲大瀼水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摇摇头:“只是下策。还是会留下刻意雕琢的痕迹。”

    至于韩俏色所说,乱七八糟,乌烟瘴气,都不算计策。

    顾璨在脑海中迅速翻检张文潜的所有文章诗词,以及肥仙与先生苏子、众多好友的唱和之作,灵光一现,说道:“苏子文采无匹,在学问一途的最大功德,是破除了‘诗庄词媚’的尊卑之分,让词篇摆脱了“词为艳科”的大道束缚,那么百花福地的凤仙花,是不是就可以视为天下草木花卉当中的词?张文潜你不是将凤仙花视为“艳俗”、“菊婢”吗,这与当年祠庙的‘诗余’处境,被讥讽为艳情腻语,何其相似?陈平安是不是可以由此入手?”

    郑居中笑道:“中策。不出意外,陈平安会这么做。他不会选取上策,因为会显得他太聪明,某些有心人,会心生忌惮。所以是解决此事的上策,却是陈平安整个修行道路上的下策。”

    鸳鸯渚那边,陈平安果然答应帮忙。

    只是与那凤仙花神收了一袋子谷雨钱,作为定金,没有收下那袋子价值连城的凤仙花种子。而且双方约定,如果最终无法帮上忙,就会退钱。这让少女有些犯迷糊。先前酡颜姐姐,不是说此人是个财迷吗?而且好像近距离看着这位青衫剑仙,他和颜悦色,眼神温煦,很读书人哩。

    郑居中说道:“真正的中策,与顾璨所说,还是有些差异的。”

    傅噤看着画卷当中的那一袭青衫,是这位小白帝,第一次真正重视此人。

    首先帮了一把凤仙花神,有大道之恩。

    其次给了酡颜夫人一个不小的面子。

    为何百花福地花主身边,除了四位命主花神,独独带了少女花神?自然是花主娘娘对这个小姑娘,最宠溺心疼。

    所以陈平安与花主娘娘,结下一桩不小的善缘。

    第四,张文潜非但不会恼火,只会欣慰,读书人之间的切磋学问,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,竟然能够如此亲近先生一脉学问。难怪可以让好友元青蜀在酒铺留下那块无事牌。

    第五,隔着十万八千里,此人都能吹捧一通苏子。

    一举五得。

    被人求着帮忙,本来是一件麻烦事。

    结果到头来,好像出手帮忙之人,反而得了一连串的天大便宜?

    傅噤突然笑了起来。果然被师父说中了。

    那个陈平安,竟然没有按照顾璨看破的脉络去行事,而是选择以心声直接与凤仙花神道破天机。

    也就是说,肥仙和苏子那“两得”,年轻隐官选择直接不要了。

    顾璨会心一笑,“懂了。这就是你经常说的‘余着’!”

    韩俏色瞥了眼画卷,撇撇嘴,说道:“这种年轻人,我可惹不起。”

    顾璨说得对,这个大难不死得以返乡的年轻隐官,不但适合剑气长城,而且一样合适白帝城。

    顾璨笑容灿烂道:“师姑,别去招惹陈平安啊,真的。”

    不然你肯定会输给陈平安,还会死在顾璨手上。

    韩俏色点点头,“招惹他作甚。他是你的朋友,就是我的朋友了。他认不认,是他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她收起化妆镜和那堆瓶瓶罐罐,转过身,问道:“顾璨,妆容如何?”

    顾璨说道:“增色三分。”

    韩俏色笑问道:“比那青神山夫人和福地花主?”

    顾璨说道:“在我眼中,是师姑好看些。在天下人眼中,应该都是她们更好看。”

    韩俏色斜靠门柱,笑眯起眼。

    因为顾璨此语,确实真心。

    所以她才会开心。

    不然花言巧语,哪个男子不会,来她这边说说看?敢调戏白帝城韩俏色?找死吗。韩俏色又不是没有亲手打死过仙人。

    郑居中笑道:“独木桥,大道之争?人心狭窄不如酒杯宽而已。路总是要越走越宽的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抬起头望向门外,以心声微笑道:“陈先生,还有没有想要对顾璨说的话?”

    门外街上,陈平安笑答道:“没有了。郑先生的传授道业,已经炉火纯青,晚辈与于樾一般境地,无话可说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站起身,与傅噤几个说道:“你们几个都留下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身形蓦然出现在宅子门口,与陈平安笑问道:“一起走趟问津渡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点头,“有劳郑先生。”

    这一天。

    郑居中与一袭青衫,两人并肩而行,共同游历问津渡。

    就成了一件比鸳鸯渚两位飞升境厮杀一场更震撼人心的事情。

    白帝城城主郑居中,好像是主动现身大门外,去见那个外人?

    在那之后,还是那一袭青衫。

    他从问津渡消失,现身在鳌头山,最终手里拎着一个邵元王朝的蒋龙骧,御风去往文庙所在的城池,将那个德高望重、上了岁数的读书人,随手丢在一处地上,正是当年文圣神像被搬出文庙后的破碎之地,曾经被一拨读书人吐完了唾沫,再打砸殆尽。其中就有蒋龙骧,最为义正言辞,当时好像还拿出了一篇措辞雄浑的檄文。

    陈平安伸出一手,对那个躺地上的读书人说道:“再骂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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